司馬師是把他爹架回來的。

司馬懿扶著大兒子的手磕磕絆絆走到院子裏，就看見二兒子司馬昭沈默的蹲在籠子跟前，冷不丁就伸手揪下一撮雞脖子上的毛，籠子裏兩只雞被他弄怕了，拍著翅膀“呃呃”叫著往後躲。

司馬懿想喊二兒子，但發不出聲音來。

司馬昭心有靈犀的轉頭看著自己爹和大哥，一個平素朝氣蓬勃的少年眼神竟然是無比淒惶的。

“二弟。”

司馬昭居然沒搭理他大哥，他轉過頭，又猛地拔了幾根雞毛。

司馬懿頓時明白，她這個二兒子雖然不在朝中任職，但一定已經知道了，所謂父子連心。

那是曹丕送給他的長鳴雞。

黃初七年五月十七日，曹丕病逝，謚為文帝。

五月十六，曹丕急詔司馬懿入宮。

在宮門外，中軍大將軍曹真，鎮軍大將軍陳群、征東大將軍曹休與司馬懿擦肩而過。

曹休鄙夷的看了一眼司馬懿：“司馬家何德何能，陛下竟如此禮遇！不過是個右仆射罷了，亦能受天子托孤之重！”

司馬懿沈默著不說話，曹丕的境況比曹休的奚落更重要，再說曹休的兒子曹肇差點被司馬師整死，老子護兒子的短實屬正常，說兩句就說兩句吧。

但為司馬懿引路的內侍容不得有人對皇帝的權威說三道四，司馬懿再不好，也是奉詔入宮的！

“征東大將軍不可無禮！陛下詔司馬懿為撫軍大將軍，名位與諸位等同。”

曹休不敢相信：“他！他不過是個文官！何能統兵為武將！”

“這是陛下旨意！”

“寺人但請帶路，莫讓陛下久等。”司馬懿攔住了可能繼續的口舌之爭，內侍這才撇下曹休等人，匆匆帶路而去。

“佞臣！”曹休看著司馬懿的背影，很想狠狠啐一口，但是又想到這裏畢竟是宮門外，忍住了。

而曹真一臉擔憂之色：“昔日太祖武皇帝以為司馬氏不可留，幾殺者數矣，並不曾委以重任，尤嚴禁其領兵，陛下今日如何加封其撫軍大將軍？”

“太子新立，內不親近司馬氏，外有我等制衡，諒也無事。”陳群安慰道。

不過沒有一個人真的相信這種安慰，包括陳群自己。

司馬懿快步走進寢宮，這裏面一股藥味兒。

曹丕躺在榻上，臉色是死人的那種灰白，聽見腳步聲，他勉強轉頭，看見了司馬懿。

“陛下，撫軍大將軍來了。”

司馬懿走到榻邊，跪倒施禮：“臣……”

“免……”曹丕對內侍說，“召太子來，你們都出去……這裏一個人也不要留，朕要和仲達談話……”

內侍都退出去了，曹丕對司馬懿說：“朕想坐起來。”

司馬懿雖然擔心曹丕的舉動會加重身體的負擔，但看看曹丕的眼神，還是勉為其難的順從了。她努力的抱起曹丕的上半身，在榻的一頭放了個軟墊讓曹丕靠著。

司馬懿很驚訝曹丕居然這麽輕。

“朕要死了……”

司馬懿默默跪在榻邊聽著曹丕說話。

“仲達你不哭嗎？”

司馬懿擡頭看了看曹丕：“陛下想看臣哭嗎？”

“不，不想看。”曹丕微微搖頭，“朕不想看你裝作悲痛。只是子丹他們都哭過了，朕好奇你是不是也會和他們一樣？”

一個“裝”字勾起無限回憶，司馬懿想起自己的人生，好像就是從“裝”開始的：“臣在陛下面前，何曾裝過？”

“是啊，你在先帝面前都裝過，朕卻是個例外——仲達，這算不算朕過於先帝之處？”

“都什麽時候了，陛下還念念不忘與先帝爭勝？”

這口吻真熟悉啊，曹丕失了血色的唇角彎出一個笑容來：“仲達，當年你在司空府任職做文學椽，為朕授課的時候，就經常這樣教訓朕。”

有嗎？司馬懿沒有印象了，那段日子，她記得最清楚的細節就是曹丕坐在一邊絞盡腦汁的寫文章，而她靜靜的坐在旁邊給他剝葡萄，剝出晶瑩剔透的一碟子，高高堆起來，等著他做完功課吃，他一邊吃，一邊說很多抱怨給她聽。因為這段經歷，她後來練出的手藝極好，無論多麽吹彈欲破的果子，她也能熟稔的做到去皮而汁液不濺。

可是這般手藝，今後大概是不再用得上了。

“仲達你教訓的對，都什麽時候了，說正事吧——朕已經下旨，朕死之後，不封不樹，簡葬深藏，不得合葬。地點嘛，朕看好了首陽山東麓。”

“若皇後千秋之後……”

曹丕好像覺得司馬懿的問題很可笑：“朕沒有皇後，甄氏是朕賜死的，郭氏是叡兒一直恨著的，其他女人就不必提了。”

“這樣不妥吧……”

“朕不想看見那些女人，不過，如果仲達願意來當皇後的話，朕現在就改遺詔。”

……

曹丕嘆了口氣，他就知道是這種結果：“仲達不願意，那就算了。”

“朕其實還有一句最要緊的話跟仲達說——”

“叡兒年紀還不大，朕一去，滿朝元老，有些還是先帝留下的人，他未必壓得住。仲達你要盡心輔佐他。朕之所以在子丹等人後單獨召見你，是因為那些人，朕到底不信任。你是叡兒的親生母親，你不會看著他出事的——”

“陛下——”

“朕還沒說完，”曹丕伸出手，抓住了司馬懿的手臂，“也正因為如此，朕還要給你另外一項權力：如果叡兒有什麽不好，還有師兒和昭兒，誰來做皇帝都可以，至於‘不好’的標準，就由仲達你來定。”

司馬懿大驚：“陛下！”

曹丕表情很篤定，這表情告訴司馬懿他沒在發瘋：“朕也沒在你面前裝。師兒的心思，朕也看得出來，仲達你真以為你壓下曹肇的事情能瞞過朕？朕知道欠師兒的，所以，朕想好了，朕不偏心，他們都是朕的兒子，不過是姓氏，換不換，也不要緊。”

“陛下這話，若是讓大臣們聽到，臣死定了。”司馬懿心有餘悸。

“這也是朕欠你的……”

門外突然有人叩門：“陛下，太子殿下到。”

曹叡推開門，痛哭著撲倒在曹丕榻前。

“哭什麽？叡兒，朕今日就把你托付給仲達了，朕崩逝後，你要事之如父，仲達說的話，你都要聽，記住了麽？”曹丕制止兒子痛哭下去，伸手指向司馬懿。

“是……”

“你不聽朕的話，日後就不要來見朕！”曹叡回答得不那麽心甘情願，曹丕看出來了。

“孩兒不敢！孩兒一定聽從父皇教誨。”

有了曹叡的保證，曹丕才放心的又陷入軟墊中去：“仲達，是否記得傳言劉玄德白帝城之事？”

“呃？”

“朕聽到傳言的時候就在想了……劉玄德能做到的事，朕自然也能……”

司馬懿覺得無語，合著這人攀比的心就沒改過麽？

曹丕看著司馬懿：“朕總比劉玄德出色……仲達能不能勝過諸葛亮？”

司馬懿突然覺得哽住了，沒想到曹丕突然這樣說，她該如何回答？

曹丕沒等到司馬懿的回答，大約知道是等不到了，他突然對司馬懿說：“仲達，讓朕……靠一會兒。”

司馬懿已經習慣了曹丕奇奇怪怪的要求，她跪行了幾步，挺直上半身，抱住了曹丕，讓曹丕把頭放在自己的左肩上。

“朕要走了……仲達，給朕……下個評語吧……朕……這一生……做得如何……”

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。

司馬懿斟酌了一下，才輕聲說道：“陛下是……最優秀的學生，因為……陛下文武皆不弱，綜合能力最強。”

“呵呵……就是說……‘武不及父，文不及弟’麽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朕也不甘心……四十年……太短了……當年，朱建平是把晚上也……也當成一天，不過，幸好……仲達你的壽數……沒有錯……”

司馬懿感覺到曹丕的手扶上自己的鬢邊。

“……仲達，辛苦了……”

那不過是幾秒鐘的停留，接著，司馬懿就感到曹丕的手猛的滑落下去，伴隨著她的眼淚。

“陛下？”

“父皇？”

“陛下！陛下！”

曹叡吃驚的忘記了哭泣。

司馬懿沒有哭聲，她抱著曹丕的屍身，發出慘痛的，尖利的長嘯，曹叡從未聽過這種聲音。

後來，門外守候的宮女內侍們回憶起來，都說那是只有失去了洞穴與同伴的孤獨的狼才能發出的，月下的嗥叫與悲鳴。

司馬師端了一卮水給司馬懿：“爹，喝點熱水。”

司馬懿坐在案前，手哆嗦得幾乎捧不住水卮。

仆役來報，有客人求見。

司馬師看著司馬懿：“爹，我去叫阿昭進來陪著您，來的客人，我先去替您應付。”

“不用。”司馬懿拉住了兒子的袖子，“讓昭兒隨心所欲的待著吧，他也不好受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司馬懿閉上了眼睛：“爹只想緩一緩，馬上就去見他們，你先把來人請到正廳去。”

或許司馬懿的叮囑多此一舉，因為張春華已經傳令這麽做了，她還在教育身邊的夏侯徽：“記住了。家裏總要有人保持清醒。男人們都崩潰的時候，女人，就更不能崩潰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為毛作者筆下每個重要人物死前都會變話嘮！T_T 作者也不想這樣啊！關於人死之前的描寫，作者承認已經江郎才盡了。

等等……孫策死的時候很幹脆利落，他都沒露面，曹老板也還算正常……他是沒話嘮，他是文嘮……

題目相當文藝，包含很多潛臺詞。

“萬年之日長恨矣”出自《後漢書·皇後紀上·明德馬皇後》，萬年是“死”的委婉說法，“千載誰堪伯仲間”這句太有名了就不解釋了。

曹丕在司馬懿面前總是說“死”這個是作者故意的，但曹丕對著曹叡立刻就換成“崩逝”了，這裏有個親疏問題，至於他沒有把“朕”換成我，作者相信這是因為他習慣了，一時沒改過來。

“武不及父，文不及弟”是丕司馬mv《信守》中提到的，私以為是比較主流的觀點。不過綜合得分高的學生往往是老師的寵兒的，因為老師總是覺得水平均衡發揮穩定比特長突出短板明顯要好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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